(四六)待镜分橘(2 / 2)
&esp;&esp;智茜抱着盒子走到门口,愣愣地卷起隔断水晶珠帘又往回望。珠玉乱飞,惊扰檐下的风铃,也引得钟盼抬眼望来,万种情绪。
&esp;&esp;相顾无言。
&esp;&esp;钟盼心猿意马,不留神将奶油吃到手指上,不经意一垂眸,依旧是出神地看智茜。眼神柔情却暗藏霸道,她不许她就像这样落荒而逃。而后,钟盼将缀满宝珠的手放至唇边,吮去白色的奶花,似灵蛇般带出一段赤红的舌尖,比唇色更艳。胭脂在戴镶金蓝宝石戒的食指边化成海棠色,但眼底是不为所动的冷。
&esp;&esp;智茜终究逃走了,回来吃独自吃那块蛋糕——本来心烦意乱让小菊丢了,小菊见东西还是好的,丢了可惜,久久迟疑,智茜干脆让小菊拿去分了吃,她更是惶恐,说平白浪费东西,庄妈那边都没法交代。智茜恼,兜兜转转,蛋糕还是回到手里。
&esp;&esp;窗外的叁个下人正讲姨娘们的闲话。智茜吃着蛋糕流泪,也心不在焉地听了两句。中午父亲去过钟盼那。这或许才是为什么她露出潮湿、松软却又饱含死意的神情。
&esp;&esp;遥想上回同父亲共进晚餐,餐后有道甜点就是鲜奶油蛋糕,由巴黎来的法国厨师所做,里面放了无花果和冻顶乌龙,滋味异常香甜,也颇难求购。智茜爱吃,但碍于亲朋的情面让给旁人,只吃到小小一块,意犹未尽。这些细节被钟盼看去,成了今日这块蛋糕的来历。
&esp;&esp;智茜以为过了那一天,自己早就没有再吃奶油蛋糕的心情,但重新吃到,仍旧觉得好吃。因为是单独定制,严格来说不会有完全重复的味道。这次的蛋糕似乎更酸些,有种似曾相识却说不清名堂的异香。
&esp;&esp;好吃得该死。
&esp;&esp;如果说每一种味道都代表着某段独一无二的记忆,智茜流泪,是因为知道今天体会到纷纭的感情,以后再也没有了。
&esp;&esp;往后一连好些天,智茜常与杨澹待在一处,想方设法绊着他,既不许他去父亲面前谄媚,也不让他去寻钟盼。杨澹脾气出奇地好,就是日复一日地被打扰,他也从来不改谦和有礼的姿态,侍奉不遗细谨,挑不出错。
&esp;&esp;和谁相处得多就会喜欢谁吗?
&esp;&esp;智茜发现悲伤地发现不是。时间日久,她觉得杨澹很烦人。心里烦闷起来,就忍不住迁怒于他,可他做的事偏偏都太周全,就是智茜想借题发挥,也找不出借口。忍不住也只好忍着,烦上加烦。
&esp;&esp;那个女人就像悄悄住进她的脑海,每每一点小事就不请自来。智茜刻意不去想她,反而更想,想她一个人在做什么,出去遇见怎样的人,在家的话,是不是只有那只白猫相伴,别的下人是不是也欺负她,是不是又遭过父亲的折辱。那天或许她一早就可以站出来帮钟盼,下人欺负的也是她的母亲。她好后悔。
&esp;&esp;为什么犹豫到错失时机?
&esp;&esp;假期将近尾声。悬而未决的变化又让所有人都躁动不安。
&esp;&esp;杨澹误会他与智茜的感情亲近到旁人莫及的程度,邀请她作为女伴,去参与和裕饭店开业的舞会。这倒也没什么。然而,自从一位穿着辣椒红色膝上短裙、明丽异常的交际花热切地邀请杨澹前去跳舞,两个人走散了。杨澹说不多时就回来,却迟迟不见踪影。
&esp;&esp;也有许多男士想邀智茜共舞,还有神经质的诗人混杂着洋文和古文为她作诗,他说这就像波德莱尔为擦肩而过的黑裙丽人作诗。但周围各种声音实在嘈杂,她没听清诗人热情洋溢在念些什么,只听出字句间都写着四个字是“自我感动”。
&esp;&esp;舞会开至中夜,鼓噪新奇的西洋流行曲听过新鲜的劲,只有挥之不去的扰乱。她想安静一会,却感到天地间没有一处地方真正属于自,看着黄白相间的陌生面孔,无数像石头一样或深或浅,或清澈或浊暗的瞳孔,只觉出无限孤寂。鞋履交错,杯盘狼藉,堂上烛灭。纵使声光化电在短暂的几十年间有飞跃性的发展,两千年前的宴会是什么样,人间是什么样,似也没有多改。
&esp;&esp;混乱间,智茜的一只宝石耳环被人摸去了。耳垂被轻轻揪了一下,转头耳环就不见。登徒子。但直觉告诉她,那是双女人的纤细的手。手上微凉的金属首饰擦到她的颈边。
&esp;&esp;智茜抱着侥幸地往去过的地方寻了一周,无果,只好找饭店前台登记失物。
&esp;&esp;没过多久,侍者送上一枚烫金花笺,智茜认出这是家里的东西,打开来看,里面说耳环的所在,是兰馨楼的“念奴娇”房。没有落款。字迹是杨澹的字迹。
&esp;&esp;智茜相信家里的人,只当那是饭店服务台一类的地方,没有多疑就找过去。确认房号,推开紧闭的房门入内,对门是两面椭圆形的全身镜,围成折角对面而立,充作屏风,她在里面变成两个。折过转角,才真正看见房间里面的情况。
&esp;&esp;侧边壁上挂着幅神似《大宫女》的东方仕女图,美人不着寸缕睡在红白牡丹的花丛里。缘墙围着一周细细的烛火,照亮整道玫瑰花篮。各处室大大小小的镜子,火光星星点点地在镜中反复折映,似丝线穿满房间。留声机轻放着《g大调钢琴叁重奏》,似低吟浅唱。这是德彪西少年时陪同某位贵夫人度假避暑,应召所作的曲子。十八岁。钟盼讲过。中央茶几摆着一套精巧的茶具。两只茶杯,一只用了,一只没用。用过的那只盛着半盏茶,孤零零地放在茶海以外。
&esp;&esp;这似乎是别人订的客房。
&esp;&esp;智茜觉出不妙,正欲悄悄退走,里间传来有人起身,掀动珠帘的声响。似曾相识。某一瞬间她几乎有回到家的错觉。
&esp;&esp;是杨澹约她过来?
&esp;&esp;她满怀诧异转向通往套房里间的门,却见走出来的是个穿白金双色鱼尾洋装的女人。钟盼。鞋的细脚高跟踩在天鹅绒地毯里,不再有声响。她一边走,一边踢掉高跟鞋,踮起脚不改步履,来到智茜面前。
&esp;&esp;钟盼问:“你更期待杨澹来?”
&esp;&esp;智茜垂头不语。耳环的事早已惹得满身疲惫。她见到钟盼,意外之余,似乎独自处在陌生环境的紧张不安都消失殆尽。但待钟盼开了口,智茜却不得不想起往日在家的种种,她的柔弱,她的伪装,她似燕过无痕的勾挑。心情波澜壮阔的,不能平静。她们好久没见,还闹着脾气。温柔的话就是到嘴边,也别扭说不出来。
&esp;&esp;“你摸走我的耳环?”智茜不客气地反问。
&esp;&esp;钟盼不置可否,抬手摸上智茜的脸颊,然后是变空的那边耳垂。蕾丝粗糙的触感。再然后,手指巡弋过裸颈,攀上嘴唇,智茜却咬住手套,一带一扯,用牙撕掉半透光的白色布料,像揭去牛奶上微皱的奶皮。关节微红、筋骨依稀可见的手。钟盼退开两步,拘谨地将右手藏去背后,另一只手亮出耳环。
&esp;&esp;“果然是你。”智茜伸手收回耳环,钟盼却早预料到她的反应,抢先一步将身一转,让智茜扑了个空,趔趄两步险些撞着茶几。钟盼眼神一变,就像演戏的人顿时出戏,忙关心问:“你有没有事?”但智茜无心理睬,不过在心里恨恨地想:这女人惯是这样爱欺负人,心眼蔫坏。
&esp;&esp;智茜走上前猛将她的手腕捉住,意欲强夺。钟盼不肯,挣扎中,却带着智茜也一并跌倒。绒毯像深春时分茂盛的草地,将横卧的二人围陷在深处。皮肤触碰到另一具柔软温热的身体。她察觉到钟盼也吃了酒,身体为醉意不自知地发烫,摇曳,或许也想要缠绕。
&esp;&esp;“一骗就着道,教人如何省心?”钟盼费劲地支起上半身。
&esp;&esp;“还不是你诡计多端。”
&esp;&esp;刨花水定型的发髻已然碰散,碎发挂在眼前,在视野上方蒙成帘幕。钟盼将发丝一缕缕挑开,像揭起新娘的盖头。她看见钟盼颊边妆粉鳞片般的闪光,情不自禁地一阵干渴,空咽喉头。这次钟盼用赤裸的手抚摸她的脸。没有手套,也没有任何珠宝。像冰糖葫芦一样莹润的唇瓣,糖浆还透着才出锅的温热。微启的不是话语,是炽烈的哀求。
&esp;&esp;“你明知我心意。”钟盼道。
&esp;&esp;智茜拔去她盘起长发的象牙簪,拈在手中,“我从来不知你为何要嫁我的父亲。”
&esp;&esp;但话音未落,长发像一道落花的飞瀑倾垂而下,堪为隔绝天日的遮蔽。她感觉到趴在自己身上的钟盼就像家里那只孤独的小猫。太可怜了。任性也随她任性吧。她情不自禁轻咬她的唇。但动作里本该蕴含的恨或爱意,智茜未曾察觉。
&esp;&esp;只是流淌的哀伤。如若期待人的唇上也有糖浆那样香甜的味道,注定要狠狠失望。
&esp;&esp;相继起身,在这里,钟盼请她跳今夜舞会的第一支舞,也是最后一支。她流了很多汗,智茜从她颈边尝到混融粉香的咸味,她出人意料地露出几分羞赧,像狐狸在忘情的时候不自知地将尾巴掉出来。挂领的细纱如蝉衣从耸紧的肩头褪落。
&esp;&esp;现在她或许知道这个女人到底哪里惹得父亲另眼垂青。不关青春美貌,而是聪明得漏洞百出,恍若生来就是为被征服。只有她明白她,既恨且懂,她与天底下所有为她沦陷的男人都不一样。
&esp;&esp;不,或许是一样的。
&esp;&esp;旅程的最后一站是里面的卧房。
&esp;&esp;钟盼把自己房间最高处摆着的雕花漆盒带来了。智茜一直以为是里面装着嫁妆之类的东西,现在打开却大出她的意外。
&esp;&esp;里面是根奇巧的权杖,用古代雅言讲是“势”,更直白些就是“假阳具”,还配有皮革金属的扣带,可以穿在身上。木头还散发着醇浓的自然香气,是由北美出产的黑胡桃木所制——不必介绍得如此详细,一看就是洋人寻欢作乐的玩意。
&esp;&esp;智茜平生头一回见,气得眼都瞪直了。
&esp;&esp;但钟盼一见她被戏弄,就很有继续戏弄的心情,不疾不徐地擦拭权杖,像给手枪上膛一样为它穿上软皮套,调整扣带,又过分细致地讲解男人那东西的构造。
&esp;&esp;智茜对此没有一点兴趣,甚至由衷地恶心,打断了直言问:“你想用那东西干我?还是让我干你?”
&esp;&esp;钟盼微笑摇头不语。
&esp;&esp;智茜皱眉。
&esp;&esp;钟盼将东西弄好却是丢回原处,一起身就将她覆面按住,拉下连衣裙后背的拉链,原形毕露道:“干你还需要那种东西?”
&esp;&esp;“放开,我没有允许你碰我。”智茜喊道。
&esp;&esp;钟盼的回应是咬她,从耳朵一直咬到越露越多的后背,乃至腰、臀和腿,像剥虾一样将她的人从衣装里完好地剥开。肆无忌惮地凝视她,说她茂盛可称呆气的毛生得可爱。过分狎亵地亲吻她。比母亲更温柔地熟悉这具干涩的身体,每一寸肌肤。
&esp;&esp;她知道了她的脚。钟盼小时候,慈禧太后一颁放足令,广东那边的妇女普遍就放足了。但智茜随固守旧思想的母亲住在乡下,被缠过两年足,后面耐不住一边倒的舆情压力,智茜去父亲面前假意哭诉,父亲也发了话,才只好放足。小孩骨头软,脚放开了就继续长,最后也长得与钟盼的天足一般大,尽管智茜身高要高一截。
&esp;&esp;只是她的右脚有块骨头被裹骨折,错位了,没及时正回来,脚背为之隆起一道弧度。长好以后复原就难了。就算找西医开刀做外科手术,也不保证能弄好。反正不疼不肿,能跑能跳,也不影响生活,寻常穿着丝袜穿着鞋,一点看不出。
&esp;&esp;可现在不一样了。钟盼手掌心捧着她的脚,一面不屑地说“男人才爱玩脚”,一面却在足弓的弧上反复摸索,久久不肯松开。两人的脚底对底相迭,果然一样大。智茜早就知道这件事,钟盼却很新鲜,抵着她,像弹钢琴似的来回拨动脚趾。小孩的脚。钟盼爱不释手地抱着,轻蹭过她的唇和脸。红粉印痕。
&esp;&esp;情欲的感觉意味着变回小孩。吃掉一切想吃的东西,浪吟,摇晃,不知节制。嘴巴成为性器官,唇齿就只是脱缰的异形兽。钟盼在她上面,像月饼一层层地抖落酥皮碎屑。微卷的发,扶疏枝叶。
&esp;&esp;钟盼两下就被顶哭,窄小却湿得要命,她的劲也实在太大。钟盼细细地教了好几次,她都不得要领。没办法。一想到钟盼或许也曾像今日这样伺候父亲,对父亲露出梨花带雨、千娇百媚的神情,她就控制不住自己。
&esp;&esp;会不会?到底会不会?她对她是不是最特别?
&esp;&esp;水沫的激荡皆是内心深处的叩问。
&esp;&esp;但钟盼偏偏又颇善隐忍,饶是如此,也不过用尽全力缠抱着她,像不来不会攀援的植物想要攀援,每一块肌肉都在拉扯。但她不喊疼,就是流泪,发抖,失控,也死活不喊一句。她所给予的她全都承受,哪怕嘲弄她是苦热之地又小又涩且没有肉的柑橘。
&esp;&esp;她有危及性命的疮疤,肚子上可怖的枪眼,陷在肉里取不出来的弹片。多病之身。不能生育,或许这对女人反而是幸运。十年间动荡的往事都变成夜开的白色小花,落下来倔强地绽放。但正如花开必有谢,她们的爱情本来不是为纠缠,而是为诀别。游园惊梦最好就结束在惊梦,后面死死生生地折腾,早就失了感情的纯粹。
&esp;&esp;在规矩森严的大宅门,无数双眼睛看着,夜不归宿就已是很深的罪过。
&esp;&esp;钟盼说,自从她早年秘密参加革命,就抱有必死的觉悟,这条命已不能算是自己。
&esp;&esp;余生是她从烽火刀尖赚来的。
&esp;&esp;……
&esp;&esp;小钟把小说拿给身边人看,收获完全相反的两种评价。同学们大抵是说,钟盼写得生动,好像她们也见过这么个人似的。但是哪里见过?想不起来,于是她们又追着小钟八卦,是不是真有那样的一位姐姐。
&esp;&esp;拿给绍钤本人看,他边看边忍笑。小钟问他笑什么,他最后说,小钟写的女主角跟本人一模一样,惟妙惟肖。他想象得出小钟穿每身衣装、做每件事是怎样情态。至于钟盼是他,他不承认。问就是他才不会被干还哭。他也不是小柑橘。
&esp;&esp;大柑橘。小钟嬉皮笑脸地纠正。饱满、水润、个头很大、很好咬的进口大柑橘,柑橘猫猫。
&esp;&esp;他说不过,扁扁地走开了。
&esp;&esp;小钟好像第一次发现他这么可爱,抑制不住继续逗弄他的心情。他或许是自己不知道,他在床上真是一副她见犹怜的狐媚相,文字表达还是太抽象,所以她得画出来。于是第二天起来,她把他在她身下高潮的表情画成了猫猫头像,面色绯红,眼含泪光,情不自禁地挑眉,却又死咬着下唇,不愿松开。
&esp;&esp;画完发给他,并说:「这是你。」
&esp;&esp;「不像。」他秒回。
&esp;&esp;「是情侣头像。」小钟继续哄道。
&esp;&esp;她感觉得出他的别扭,但他还是二话不说把头像换上,又问:「你的呢?」
&esp;&esp;小钟微愣。更早的时候,她一起玩的几个人,包括自己,也每人画了一幅同样风格的动物头像,小群里热热闹闹地品鉴完,也就再无下文。没人真的换那个头像,于是小钟自己也没换。当时心里还有点小失落。她没想到大钟会换。
&esp;&esp;她将同款的愤怒小狗找出来,设置头像。
&esp;&esp;他看见又笑了,从房间里出来当面跟她说,“小狗像你。”
&esp;&esp;两人把手机的大图分别点开,并排摆在桌面。小钟满意地说:“像我把你欺负哭了。”